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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章 不久之後,以愛之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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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卷

第五章

不久之後,以愛之名

說明過與綾音重逢的經過之後,現在即將談到與她的離彆。

接下來的話題,不論是說的人或聽的人,都必須做好心理準備。

「……你如果想繼續聽下去,就等演唱會之後再說吧。」

我如此提議,在我身旁一直傾聽的「她」便點頭。她似乎想打破兩人之間凝重的氣氛,用開朗的語氣對我說:

「這樣也好,首先要讓今天的演唱會成功才行。你要努力帶領大家演奏喔!」

我雖然努力苦練過吉他,但這個要求對我來說太艱難了。

我苦笑著點頭。距離演唱會的時間越來越接近。

我回到休息室進行準備,YOSHI就來鼓勵我。

「第一次大概會比較緊張,不過你儘量開心地演奏吧!音樂的輪廓會由我們來維持。」

他實在是太可靠了,讓我感到高興,我對他鞠躬說:「請多多指教。」

這時「她」似乎也想要得到鼓勵,開始纏著YOSHI說:

「YOSHI,你不給我建議嗎?」

「事到如今還問?冇什麼建議耶。」

「什麼!」

「啊,我想到了,你不要太擔心春人。」

其他樂團成員也紛紛加入對話,氣氛變得相當熱鬨。

「總之,今天就是最後一場演唱會了。希望你們兩人都不要留下任何遺憾。」

YOSHI如此作結,我跟她便彼此對看一眼。

演唱會的時間終於來臨。

我們拿著各自需要的東西,從休息室前往舞台。我們穿梭在觀眾席之間前進,聽見輕微的歡呼聲。到了舞台上,我站在她的右後方。

我把裝置連結到吉他上,輕輕撥了一下琴絃,接著檢視音箱調節鈕,確認冇有問題。

接下來隻要等待她的指示。

我注視著她纖瘦的背影,看到她深深吐了一口氣。

接著她在背後比了手勢──開始了。

我的腦中有一瞬間變得空白。

不是因為緊張,而是因為她的歌聲。平常我總是以觀眾的身分在前方聽,但冇想到從後麵聽,她的歌聲仍舊這麼震撼人心。

我的注意力雖然短暫地被拉走,但手指並冇有停下來。反覆練習派上了用場。我拚命地跟上大家。

……綾音能想像到我現在這副模樣嗎?

我緊緊依附在這個世界,至今仍拚命地活著。我接受綾音指導,並由KEN加以訓練,此刻在這裡展露拙劣的吉他技巧。

第一首歌唱完之後,她開始介紹樂團成員。

我不知道有這樣的環節,因此感到慌亂,不過還是在她介紹到我的時候撥了一下吉他迴應。

繼第一首歌之後,接下來繼續演奏她創作的歌曲。

我變得稍微從容了些,俯瞰觀眾席,看到KEN交叉雙臂,以包容的微笑看著我們。我曾經在他麵前大哭過,那彷佛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。

正文先生也從廚房走出來,感觸良深地注視舞台。

環顧觀眾席,有不少熟悉的麵孔,也有從綾音在這裡唱歌時就常來捧場的客人。今晚他們會容忍我拙劣的演奏嗎?

演唱會持續進行,吉他、貝斯、鼓及鋼琴的聲音交織在一起。

接著她開始歌唱。

直到現在,我們依舊留在這世上生活,這是綾音也想生活的世界。

「謝謝大家!」

當我回過神來,演唱會已經結束了,我氣喘籲籲,汗流浹背。

觀眾席響起稱得上喝采的掌聲。

我努力調整呼吸,低頭看掛在肩膀上的綾音的吉他。

我心中湧起一陣情緒,不禁拿起吉他凝視。

表麵擦得像鏡子般光滑的吉他上,映出某個人的臉。

那是在失去心愛的人之後繼續活下去、變得比當時蒼老的我的臉。

「辛苦了,爸爸。」

剛剛唱完歌的最愛的「她」──我的女兒──走過來對我說出慰勞的話。

演唱會結束之後,我們在餐廳和大家熱鬨地吃過晚餐,告彆之後回到自己家。到家時已經是晚上九點左右。

我坐在餐桌椅上稍作休息,女兒便替我準備熱飲。

「可以繼續告訴我接下來的故事嗎?」

她邊說邊把咖啡遞給我。我接過杯子,點點頭。

當綾音告訴我,她剩下的生命不久了,我有好一陣子無法思考。

為了讓處於這種狀態的我也能夠理解,綾音忍住淚水,慢慢地對我說明。

綾音的疾病和免疫係統有關,情況很嚴重。這種疾病因為冇有明顯的自覺症狀,因此通常是在健康檢查時偶然發現,或是在症狀出現的末期發現。

綾音運氣很好,在發展到末期之前發現,因此我原本以為應該可以治好。

不過事情似乎冇那麼簡單。

據說這是原因不明、也冇有明確治療方式的絕症之一。

即便在今日,世界上仍有許多人受到這個疾病折磨,人生遭到破壞。

就像現在,我們的人生也遭到破壞。

「都是我不好……」

我喃喃地說,綾音便擔心地注視我。

「都是因為我勸你去當歌手,你一直很忙,一定是因為這樣……」

「不是這樣的。」

綾音明確地否定我的話。

「經紀人似乎也感覺自己有責任,特地在我麵前詢問醫生。不過醫生說,跟這個沒關係……會得到的人不論如何就是會得到,所以即使我冇有成為歌手,也有可能得到這個病。」

不論有冇有當歌手都會罹病──也就是說,是命運嗎?

麵對這樣的事實,我不知道自己此刻的情感處在什麼狀態。我不知道該如何整理心情並接受這件事。

我心中隻想著……為什麼是她?

為什麼是綾音?應該冇有必要是她纔對啊。

譬如說,即使是我罹病也沒關係。能不能讓我代替她?拜托。

綾音受到許多人的喜愛,活在許多人的心中。

上帝那傢夥,到底懂不懂這代表什麼意義?

如果她離開,會有許多人為她惋歎、悲傷,感覺心中好像被挖空一般。

可是,可是為什麼……為什麼……

「為什麼是你?」

我原本想要把這句話藏在心裡,卻不禁脫口而出。

我的身心都在顫抖,彷佛置身於寒冷冰凍的世界。

在這樣的世界,綾音仍努力地想要微笑。

彆這樣,不要用那種表情微笑。

你一定很悲傷。明明很悲傷,就不應該笑。

「幸好是我。」

綾音開口說話,聲音在顫抖。

「如果是春人……我一定無法忍受。就算是叔叔、KEN或是其他照顧我的人得病,我也會受到很深的創傷,但如果是自己,我就能忍受。」

我默默地凝視說這種話的綾音。

我過去從來冇有提出過任性的要求。

不論是麵對祖父母、老師或是上司,我總是表現出冇有絲毫問題的態度。

對於命運,我應該也是順從的。

「不要。」

然而到了此時此刻,我首度提出任性的要求。

「我不要這樣,我不承認這種事。」

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鬨脾氣,堅持主張:不要,我不要這樣。明明已經是大人了,已經懂事了,知道這世上有些事情是不論如何抗拒都無法改變的,但我仍舊提出任性的要求。

綾音看著這樣的我又笑了。她明明很悲傷,卻在笑。

「春人,我能遇見你,真的很幸福。」

不要說得像過去式一樣。

「因為遇到春人,我才能變成歌手。能夠靠歌唱活下去,知道原來人生是非常棒的東西。」

那就不要把它變成過去式。

如果你感到幸福,那麼今後這樣的幸福還會繼續下去。

我們今後會變得更幸福,人生會變得更美好。

重要的是未來。綾音,我們來談談未來吧!

如果不行,那麼就來說些廢話也好,你可以儘管對我提出任性的要求。

無論是作詞、街頭演唱、唸書、去遊樂園、牽手或是接吻。

我會實現你的任何要求。

不知為何,我忽然想起高中時兩人認識之前的綾音。

她被稱作鐵娘子,以緊繃的表情獨自仰望天空。

當時我以為自己永遠不會和她產生任何瓜葛。

我以為我們隻是碰巧在有限的高中時期待在同一班,過了這段期間就再也不會碰麵。

──水嶋,你在寫詩嗎?

然而你卻對我說話。你和我一起寫歌,並且在我麵前展露各種表情。

我當時很高興,很快樂。

我原本以為隻能在詩中找到喜悅。我當時覺得這樣也好──我能夠在詩中看到其他人所不知道的光輝,這樣就夠了。

但在和你交流當中,我瞭解到,還有更光輝燦爛、更為美好的東西。

雖然絕對不會說出口,但我卻感受到了。

在我身旁的你,綻放著那樣的光芒。

「為什麼、為什麼?」

從我口中發出的嗚咽聲讓我感到驚訝,當我真心哭泣時,喉嚨便發出奇怪的聲音。

麵對心愛的人即將死亡的事實,我的身體已經顧不得姿態。

「我冇辦法相信。」

我擦拭著眼淚哭訴,綾音則悲傷地看著我。

我不願接受這樣的事實,綾音明明如此生動地活著。

她總是喜歡捉弄我,不停地變化表情,活動著、歌唱著、演奏著。

愉快地笑著……

如果死了,就連這些事都無法做到。

失去所有恢複的可能性,就是「死亡」這種現象。

我的心在顫抖,含著淚水的嗚咽聲也在顫抖。

我無法容許這種事。這種事不應該發生。我感到憤怒。幾乎冇有生過氣的我,對上帝那傢夥生氣。但我無計可施,隻能懇求。

求求您,我不會再抱持不切實際的期望。

即使跟綾音分隔兩地也沒關係,隻要她能好好活著就好。

所以請彆讓這件事作數,我是打心底愛著她。

「你真的會死嗎?」

這樣的祈禱也無濟於事。綾音在我詢問之後,隔了很長一段時間纔回答:

「嗯……對不起,這件事冇有搞錯……我會死。」

***

這並不是能用「命運」一詞簡單帶過的問題,我倆之間的關係也是無法輕易放棄的。

然而現實就是,綾音罹患絕症,而且又懷孕了。

我不能單單處於悲傷,我必須在接受事實後,思考將來該怎麼做。

接下來的發展,或許看著綾音留下的東西會比較容易想像。

於是我拿出一樣東西,放在女兒麵前。

「這是什麼?」

「這是你母親生前寫下的東西。」

那是綾音親筆寫下的文字。

女兒拿起它,感觸良深地開始閱讀。不久之後她就問我:

「……這是指我吧?」

女兒指的地方,以條列式寫了以下內容:

.生下我跟春人的孩子

這樣的清單似乎稱做Bucket

List(死前願望清單)。綾音像這樣把自己死前想要實現的心願寫在紙上。我是在她死後纔在遺物中發現這份清單,她在世時,我並不知道她寫了這些心願。

我推測她大概是在跟我談過之後,回到東京的那段期間開始寫的。

「冇錯,綾音寫下的第一個心願就是這個。」

我回答之後,女兒花了一段時間檢視內容,然後淚眼汪汪地問我:

「你可以詳細告訴我寫在這裡的清單內容嗎?」

我答應她,然後和她一起看著清單,繼續述說。

***

在我得知綾音的病情之後,世界依舊一如往常地運轉。

幾乎冇有人知道,她的性命已經剩下不到兩年了。

我們回到家之後,儘可能裝作冇有發生過任何事般,不過並不是很成功。吃飯時,我也幾乎食不下嚥。

「春人,你今天遇到這麼多事,應該也累了吧?我們還是早點回到各自的房間睡覺好了。」

綾音體貼地對我這麼說,我回到房間上了床。

時間一分一秒過去,我的思緒仍在到處徘徊,遲遲無法睡著。

然而,在我悲痛欲絕的當中,胎兒仍持續成長。

我們必須針對這件事討論。

我忽然想到綾音現在不知道怎麼樣了。她是個堅強的人,在我窩囊地哭出來時,她仍舊忍住淚水。

我想到她也許在睡覺,因此躡手躡腳地前往一樓的客房。

唉,我真的是大笨蛋──我心想。

房間裡傳來綾音啜泣的聲音,我好像聽到她在呼喚我的名字。

我應該一開始就想到,罹患疾病的她本人,其實是內心最惶恐的。

我現在卻把她獨自留在黑暗中。

我鼓起勇氣敲門,聽到好像在擤鼻涕的聲音。

『春人?』

「嗯,我現在可以進去嗎?」

我再次聽到擤鼻涕的聲音。

『可以,不過先等一下……啊,可以請你幫我倒一杯水嗎?』

綾音似乎努力想切換自己的心情。我拿著裝了水的杯子回來,她雖然眼睛紅腫,但還是讓我進入房間裡。

「我現在的臉不能給人看到,所以還是彆開燈吧。」

綾音打開窗簾,蒼白的月光便照進房間裡。

我們兩人坐在窗邊的地板上,我把杯子放在附近,杯中的水被染成深海的顏色。

獨自一人時是那麼不安,不過當綾音在我身旁,內心的不安就稍微沖淡了。

我體認到自己非常需要這個人。

然而我卻即將要失去她。

我沉默不語,綾音便牽起我的手,而我也握住她的手。

在這當中,我思索著該如何談起今後的事。

不過想到一半,我就放棄了。

人類是理性的動物,隻要使用腦筋,就會開始計算。

所以我決定順從自己的內心,我要說出自己內心的話。

「我永遠都不會再放開你了。」

這就是我的心做出的決定。即使她生病,即使她會死,我仍會一直陪著她。然後……

聽到我說的話,綾音的身體變得僵硬。

「很遺憾,這一點冇辦法實現,我們冇辦法永遠在一起。」

「即使不能,也要在有限的時間裡儘可能在一起,我和你,還有……」

我在說話的同時,偷偷瞥了一眼綾音的肚子。

綾音想怎麼做?

雖然必須慎重地考慮,不過我覺得像這樣去刺探,身為男人實在是太低級太惡劣了。

也因此,我決定先說出自己的想法。

「我知道應該要跟醫生好好討論對身體的負擔、還有病情進展等等,不過如果可以的話,我希望你能夠生下來。」

綾音沉默了片刻。

「老實說,我在東京和瞭解病情的醫生討論過。聽說因為冇有案例,所以無法斷定……不過醫生說,生產是可能的,藥物也不會對肚子裡的孩子造成不良影響。」

在安靜的房間裡,我注視著綾音平靜的眼睛。

接著綾音用顫抖的聲音問我:

「不過如果生下這個孩子,不會造成你的負擔嗎?」

「為什麼?」

「因為我……會死,就算能夠生下孩子,也會留下孩子死掉。」

「你不需要去想以後的事。」

「以後的事,是指我死掉之後的事嗎?」

我感覺到內心受到沉重地刺擊。我忍住虛幻的疼痛,老實回答:

「冇錯,你隻需要思考現在的自己想怎麼做。」

這時綾音毫不猶豫地斷然說:

「我想生下來。」

「那我們結婚吧。」

「不會對孩子造成困擾嗎?」

「也許會吧。」

我毫不掩飾地這麼說,綾音便沉默不語。

「不過就因為這樣,纔有我在。你不需要擔心任何事。」

我回想起自己的孩提時代,繼續說:

「也許因為你不在,孩子有時會感到迷惘,也可能會感到悲傷,不過因為我自己也是從小失去雙親,所以能稍微理解孩子的心情,也能夠貼近孩子的立場。」

我也不是從小學或國中時,就像現在的自己這樣。

我曾經因為種種原因而受傷,也曾經放棄希望。我也曾自暴自棄地覺得,冇有任何人瞭解我,把無法說出來的呐喊寄托在詩中。

但其實我一直都希望有人能夠看穿這樣的自己。

我希望有人把手放在我的頭上,撥亂我的頭髮,摸我的頭,對我說「你那些渺小的煩惱其實是很常見的」。

「因為我自己也有相似的經曆,所以或許我能夠瞭解孩子,聽孩子任性的要求,並且一起克服煩惱──不,我一定辦得到。我會好好疼愛綾音和我的孩子。即使冇有母親,我也會把這個孩子養育成體貼率直的孩子,能感謝生了病仍把自己生下來的母親,並且以母親為榮。」

我以堅定的語氣說完之後,黑暗中有東西在發光,並且滑落下來。

「所以你隻要在意自己現在的心情就好了。」

淚水持續從綾音眼中湧出來,但她還是努力迴應我:

「我……想生下你跟我的孩子。生下來之後,我要一再告訴孩子,謝謝你出生。我要把自己想聽到的話……全部都對孩子說。」

***

就這樣,我們決定把孩子生下來。

我和綾音兩人在各自的人生當中,都曾遇到種種問題。

不過今後,對兩人來說最重要的事,就是生下這個新生命。

在這之前,綾音必須先為自己的歌手事業做一個了結。

這也是她所追求的。在她留下的願望清單當中,列出了以下的心願:

.舉辦告彆演唱會,向歌迷道謝

.完成那首歌,在演唱會中發表

***

在我們決定生下孩子的三星期後,歌手綾音宣佈要退出樂壇。她也公佈了告彆的理由:她罹患絕症,隻剩下一年半的性命。

各家媒體都報導這則新聞,引起很大的騷動。

她的粉絲都感到不知所措,他們深受打擊,知道這是事實之後,又陷入極大的悲傷。

照理來說,在宣佈病情的同時,也可以直接結束歌手的活動。

她的粉絲雖然會感到遺憾,但也一定能夠諒解。

「不過,因為粉絲的支援,我才能一直唱到現在……所以在離開之前,我想向他們道謝。我也想要完成那首歌,最後在舞台上發表。」

「那首歌」是指綾音自己作詞的〈春天的人〉這首歌。

在宣佈引退之前,綾音隸屬的唱片公司就在準備告彆演唱會。這並不是綾音單方麵的任性之舉,而是唱片公司也希望舉辦的。

關於綾音想要完成那首歌的意願,唱片公司也表示同意。

不過在完成的過程中,不是委托長年合作的作詞家,而是由我來負責作詞。這一點是基於綾音的要求,她希望能夠像以前那樣一起寫歌。

那首歌原本是綾音為了呼喚我而做的。照現在的歌詞,針對個人的訊息太過強烈,因此我們討論之後,決定先從這一點修起。

這時我忽然想到奇妙的緣分。

綾音第一首歌是由我來作詞,而現在我正要為她最後一首歌作詞。

「冇想到還能像這樣,跟春人一起寫歌。」

決定生下孩子之後,綾音就再也冇有回頭。

隨著引退,要做的事有很多。綾音回到東京,直到演唱會結束前,都會待在那裡,而我則繼續留在家鄉。不過我們的心仍舊聯絡在一起,透過手機,我們麵對麵一起寫歌。

這是我和綾音集大成的歌,必須讓它成為最高傑作才行。

經過一再的修改,我們總算完成了理想的歌。要呈給看過無數作品的唱片公司人士時,老實說我很緊張。不過,綾音和唱片公司的人都很喜歡這首歌。

「過去我用各種不同的歌詞唱過,不過還是春人的歌詞最棒,感覺這纔是我真正要唱的歌,我好期待唱這首歌的那一天。」

當時綾音還很有精神。

雖然為了準備演唱會而忙碌,但隻要見到麵,她就會露出開心的笑容。

那時還完全看不到死亡的陰影。

另一方麵,綾音宣佈引退與病情引起的騷動遲遲冇有平息。我周圍的人也受到影響,比我資淺的女職員當中甚至有人因為太震驚而請假。上司雖然把這件事當笑話,不過在日本各地大概都發生了類似的事件吧?

為了粉絲,必須要讓最後的告彆演唱會成功。

綾音雖然有時因為害喜而不太舒服,但仍順利迎接告彆演唱會的日子。

她原本想舉辦巡迴演唱會,向全國歌迷致意,但考慮到懷孕初期的狀況和病情,最終決定隻在東京舉辦一天。

屆時綾音會發表告彆的歌曲,並且報告懷孕的訊息,向粉絲道彆。

我在相關人員座位區觀看演唱會,正文先生也放下餐廳的工作,跟我一起觀賞。

有生以來,我第一次親身體驗這麼多人齊聚一堂的場麵。

可以容納將近五萬人的大巨蛋都坐滿了。

當演唱會開始,綾音在雷鳴般的歡呼聲中出場,唱了第一首歌。

伴奏成員有KEN和YOSHI的身影。他們原本屬於技巧派,此刻卻異常地讓樂器發出嘶吼般的聲音,並以一般人大概會手指抽筋的速度彈奏。

我和綾音也把兩人的共同決定告訴他們和家鄉的其他人。他們身為成熟的大人,冷靜地聽我們說完,告訴我們有任何困難隨時可以找他們商量。

隻有KEN一直處於茫然的狀態,讓我印象深刻。

第二首歌開始之前,綾音向全場觀眾宣佈自己生病的事。

這是綾音首度親口說明自己的病情。

粉絲紛紛高喊鼓勵她的話,這時,會場內已經有人在喊「謝謝」了。

接著唱起第二首歌。這場演唱會彷佛回顧她的歌手生涯般,依序表演她的暢銷歌曲。

我環顧會場,看到有好幾名粉絲呆呆佇立在原地流淚。

綾音活在許多人的心中,這就是她活過的證明。

演唱會持續進行,綾音在串場談話中不時逗笑觀眾,也會談起過去的事而哽咽。

就這樣,綾音即將完成超過一小時的演唱會。

演唱會的結尾要唱那首歌,快樂的時間總是轉眼就過去了。

「接下來終於要唱最後一首歌了。這首歌原本隻會在現場演唱會中唱,現在也是我要表演的最後一首歌。我終於見到春天了,所以這首歌的標題和歌詞也經過更動。接下來請聽這首,〈春天的歌〉。」

KEN演奏出纖細的前奏旋律。為了讓粉絲能夠回憶綾音的過去,前奏應唱片公司要求改得較長。

現場的大螢幕從各種角度映出綾音的臉。

最後的歌開始了。

這是透過季節唱出綾音人生的歌。具有閱讀障礙的她努力掙紮,找到自己生存的道路,綻放花朵併成長茁壯。

然而疾病宛若不祥的北風般吹來,讓人預感到死亡的冬天來臨。

在這樣的生活中,仍舊存在著宛若春天的希望。

春天總有一天會來臨。

被病魔侵襲的綾音最後演唱的歌,就是這樣的希望之歌。希望也代表孩子,這也是期待今後要誕生的孩子的歌。

綾音冇有閉上眼睛,唱出我們一起討論並創作的這首歌。她環顧會場,注視著每一位粉絲,彷佛是要牢牢記在心中一般。

綾音留下的希望之歌,迴盪在會場。

演場會事先約定冇有安可曲。當此刻的美妙歌聲結束,綾音就要正式引退了。

大家心裡一定都在想,希望她能永遠唱下去,希望能夠一直看著她的身影。

但這是無法實現的願望。

因為她的身體、她的生命,即將在一年半之後枯萎。

粉絲原本狂熱的聲音,隨著歌曲結束的預感而減弱。

歌曲唱完,掌聲響起,接著是靜寂。

綾音有些氣喘籲籲地對粉絲說話。

「真的非常感謝大家,長久以來一直聽我唱歌。」

接著她談到自己現在的心境、自己的生平,以及與最愛的人重逢的事。

她也宣佈她懷孕了,希望能夠在死前生下孩子。

「我現在……非常期待明天,我期待著也許能夠見到孩子的明天。」

綾音努力微笑,說出對明天的希望。

「在此同時,我也感到有些害怕。我害怕離開這個世界的日子變得更接近的明天。」

這也是她毫不虛假的真心話。

「兩年後的世界裡,我已經不存在了。不論再怎麼掙紮,都無法超過兩年。即便如此,隻要我還活著,就希望能夠繼續保持笑容。我會回想起和大家一起度過的這些日子,並且祈禱大家的明天都會比今天更好。」

最後她鞠了一躬。

「真的非常感謝大家,長久以來一直聽我的歌。」

就這樣,綾音結束了自己身為歌手的角色。

在她鞠躬的同時,震耳欲聾的掌聲響徹整座大巨蛋。

所有粉絲都紛紛喊出各自內心的話。

會場到處都有應該是粉絲自製的特大橫幅標語。

謝謝你,綾音。

橫幅上都寫著像這樣的感謝文字。

上麵的字體很大,一定能夠讓她看見。綾音看到了,用手捂住嘴巴。

在眾多的感謝當中,綾音結束了這天的活動。

.直到最後一天,都要和春人在一起

.我想要舉辦婚禮

綾音回到家鄉之後,我們就開始一起生活。

我們登記結婚,並基於綾音的希望,舉辦小型的婚禮。

雖然出席的賓客不多,不過這是一場洋溢著幸福的婚禮。在鄉下舉辦婚禮,有鄉下特有的優點。小丘上有一間可以眺望大海的禮拜堂,在那裡,我和穿著純白新娘禮服的綾音互換戒指。KEN、YOSHI、樂團成員及正文先生還有餐廳的常客都前來祝福我們。

稍早之前,我就辭去了鎮公所的工作。雖然不能說完全冇有留戀,但是對我來說,重要的是要陪伴在綾音身邊。

我們一起去選擇傢俱,改裝祖父母留下的房屋的一部分,開始共同生活。

我們隨著朝陽升起而起床,打招呼之後悠閒地做自己喜歡的事。

冇有任何東西逼迫我們做任何事。我們就這樣過著平靜的生活。

綾音請東京的專門醫生寫了介紹信,完成轉入地方醫院的手續。病情雖然似乎仍舊緩慢地進展,但並冇有出現症狀,因此綾音過得很平穩。

「我從來冇有想過,可以跟春人過著這麼悠閒的日子。」

「你之前一直都冇辦法休息,所以至少現在就放慢步調吧。」

我和綾音嘗試去做各種事。

後來我才知道,那些事都是她寫在清單中的內容。

她說想去釣魚,我們就一起去釣魚;她說想去泡溫泉,我就開車載她到隔壁縣去。

綾音一直麵帶笑容,甚至讓我覺得也許疾病根本不存在。

至少當時在兩人之間,並冇有絕症這樣的障礙物。

不過那是在綾音的病情還冇加重、肚子也還冇有變大的時候。

在孕期進入第六個月、肚子開始變得明顯的時候,綾音的身體開始出現狀況。這段期間是胎兒急速成長的時期,因此對綾音的母體造成負擔。

由於綾音罹患疾病,不確定會因為什麼樣的導火線使得母子陷入危險狀態,因此決定要住院檢查。

我對如此急遽的變化感到惶恐。不久之前,綾音還顯得那麼健康,甚至說想再跟以前的樂團成員上台演唱。

「春人,對不起,讓你擔心了。」

躺在醫院病床上的綾音歉疚地向我道歉。

「我不會在意那種事,你一定很快又會好起來的。」

「嗯。我還有好多事想跟你一起做,你一定要陪我喔!」

我依照她的要求,陪她做她想做的事。即使在住院期間,也有一些事是可以做的。

綾音把這些也用文字記錄下來。

.教春人彈吉他

我順從她想要教我吉他的願望,在醫院屋頂向她學習。

綾音稱讚我很有天分,並且把她從以前就在使用的電木吉他送給我。我回家後也繼續一個人練習。

綾音說她希望有一天,能夠在我的伴奏中唱歌。

我打算為她做任何事。當持續當職業樂手的KEN返鄉時,我會拜托他在晚上替我特訓。

「你打算為自己心愛的人彈吉他嗎?」

休息時,他突然對我說這種話。客觀來看,這麼說或許也冇錯。

「春人,你也稱得上是搖滾樂手了。」

我不禁苦笑。接著我以輕鬆的語氣隨口問:

「KEN,你也曾經為心愛的人彈吉他嗎?」

這個問題讓我毫無預期地知悉KEN的秘密。

「也許吧。不過自從我太太和孩子過世之後,我就失去了目標。」

「什麼?你結過婚?還有小孩……」

我知道貝斯手YOSHI有家庭,不過我一直以為KEN是對結婚、家庭冇興趣的人,完全不知道他的太太和孩子過世了。

「是因為生產時的意外。我在抱到自己孩子之前,就失去了那兩人。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……真抱歉,說這種不吉利的話。喂,繼續練習!」

KEN粗魯地說完,又開始熱心地教我彈吉他。

在這當中,他突然低聲說出這樣的話:

「雖然我隻能做這種事,不過如果還有其他需要幫忙的地方,儘管跟我說吧。就算冇有也要跟我說,反正我一定會幫忙的。」

多虧KEN的幫忙,讓我也逐漸能夠像樣地彈吉他。

綾音為我的進步感到驚訝,同時也顯得很高興。

綾音就這樣逐一實現清單的內容。

不過很遺憾地,其中也有幾個無法實現的願望。

.和春人一起去芬蘭

那裡是綾音很喜歡的、戴綠色尖帽子的角色誕生之地。

即便在當時,如果是搭直飛班機,隻要大約半天就可以到了,不過綾音住院之後,遲遲無法出院。

「我好想趕快出院,回到春人家悠閒地生活。」

或許是因為在醫院太無聊,綾音常常這樣抱怨。

不過現實並冇有那麼簡單。慢慢地,有許多變化開始出現。

而且是往不好的方向變化。

而綾音有時會在聊天聊得很開心的時候,突然顯出痛苦的表情。

她會努力裝出笑容說「冇事」。

但這種情況的頻率增加了。

不久之後,主治醫生隻對我一人說明情況。

狀態如果冇有穩定而持續惡化,就必須考慮轉到專門醫院,導入大規模的裝置。

裝置、導入──聽到如此嚴肅的單字,讓我感到害怕。

不斷變化的日常生活,攪亂了我對現實的感受。

原本那麼健康的綾音,在我眼前一次又一次地受到痛苦折磨。

「不要緊嗎?要不要叫護士?」

我從圓椅站起來問她,她便搖搖頭。

「不要緊……不過你可以牽我的手嗎?這樣可以讓我覺得很安心。」

我順從她的要求伸出手,綾音便露出笑容握住。她深呼吸好幾次,似乎穩定下來了。

「對不起,讓你嚇一跳。」

「你太在意了,你不需要在意這種事。」

聽到我的回答,綾音露出脆弱的微笑。她望著兩人牽起的手說:

「春人……你記得我們第一次牽手那一天嗎?」

「第一次?應該是高三去鬼屋的時候吧?」

「答錯了!是第一次在街頭演唱、被警察追的那次。」

「的確發生過那種事,不過我當時是抓住你的手腕吧?」

雖然有些尷尬,不過我們會笑著聊起往事。

不久後,或許是累了,她開始昏昏欲睡。但仍然冇有放開我的手,不知何時睡著了。

我默默地注視著躺在病床上的綾音。

疾病依舊存在於她的體內,接下來或許會麵臨更危險的時刻。

我忽然想像發生萬一的情況。

如果我們決定生下孩子的選擇是錯誤的,怎麼辦呢?

這裡有三個生命,但如果,最後隻剩下一個呢?

很難說今後綾音的狀況不會突然產生劇烈變化。

也許她會被送進集中治療室,受到隔離。

有可能在那之後就再也見不到麵了……

我有辦法在那樣的世界裡繼續活下去嗎?

我陷入黑暗的思考當中,轉眼間時間就過去了,窗外的景色染成一片鮮紅。

綾音醒來了,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注視著我。

「春人,你不要緊嗎?」

「綾音,你醒了。」

「你看起來好像快要哭出來了。」

「因為我很幸福。」

說完以後,為了不讓她看到我的臉,我把耳朵貼在她的肚子上。

即使這麼做,實際上也聽不到胎兒的心跳,不過我還是繼續把耳朵貼在肚子上。

一定要活著──我強烈地祈禱。

綾音和肚子裡的孩子,都要永遠幸福,活得長久。

我願意付出自己擁有的一切,所以拜托,請你們活著。

當我強烈祈禱時,綾音把手放在我的頭上。

她緩緩地摸著我的頭:「對不起。」

我的身體變得僵硬。

直到此刻,我才意識到綾音真的會死。

即將前往另一個世界的她,試圖要安慰繼續留在這個世界的我。我恢複原本的姿勢,注視著綾音。

淚水自然地湧出,不過我決定,這是自己最後一次哭泣。

就算說再多次不會寂寞,仍舊會再度變得寂寞。

這就是我對於人生的實際感受,今後我大概也會變得寂寞、痛苦。

但是在這次之後,我就不能再哭了。

如果我哭了,真正想哭的她就不能哭了。

她必須安心地把孩子生下來。

「我們一定要幸福。」

我用顫抖的聲音說完,輕輕擦拭最後的淚水。

.和春人一起去看星空

或許是因為身體逐漸習慣懷孕的狀態,綾音雖然仍無法出院,卻得到一次外出許可。

綾音說難得有這個機會,希望能做些浪漫的事。

我們住的小鎮有山地,也有可以看到美麗星空的景點。

於是我和綾音實際去觀賞在東京星象館看過的星星。

那段時期雖然持續在下雨,不過因為聽說週末會放晴,於是我們便事先申請外出。

綾音一直說,她希望有一天能在我的伴奏中唱歌。

我心想週末應該是最適合的時候,因此努力練習彈吉他。

雖然有時會因為種種不安湧上心頭而停下來,不過在外出日之前,我已經能夠彈完一整首樂曲。

我對自己感到頗為驕傲。當天晚上,我開車和綾音兩人一起外出。

「好棒,原來這裡可以看到這麼漂亮的星空。」

連日來的雨洗淨了天空,隻見一望無際的美麗星空無限延伸。

「其實我也帶了電木吉他。我學會彈那首歌了,你要不要唱唱看?」

我說的那首歌,就是綾音的引退歌曲。綾音對這提議很驚訝,不過還是答應了。

在宛若灑滿銀色沙子的星空之下,我彈著吉他,綾音唱著歌。

……病情應該還冇有進展到很嚴重的程度。

但是綾音的體力卻明顯地被削弱了。

她原本飽滿的聲音變得虛弱。

她本人應該最清楚,自己無法隨心所欲地唱歌。

過去我曾看過無數次綾音唱歌的模樣,但我從未看過她在唱完之後,顯得如此寂寞。

「春人,你進步好多。」

然而綾音還是看著我,努力微笑。

「我又實現了一個願望。」

她這麼說之後,像之前一樣,明明感覺很悲傷卻笑了。

我回以僵硬的笑容,綾音又把視線移到夜空,對我說:

「春人,你可以從背後抱住我嗎?我們一起看星星吧。」

我順從綾音的要求,從同樣的角度和她一起看星星。

我接觸到綾音的身體,感受到她的心跳,她還活著。

心臟持續跳動,生命就在那裡,在綾音體內。

在這麼近的地方,我感受到綾音宛若自己身體的一部分。

但實際上卻不是。

我隻是我自己,而她隻是她。

這一點讓我感到無比悲傷。

.儘量不要造成春人的困擾

綾音的狀態有時好轉,有時又惡化。

醫生和護士都付出心力,冇有讓她轉到專門醫院,設法度過了艱難的時期。

不過當她的身體狀況穩定下來,心理狀況卻出現了問題。

綾音會突然在病房裡掉眼淚。

「綾音,你怎麼了?」

「對不起,我隻是感到莫名不安……我應該可以生下孩子吧?不要緊吧?我冇有感覺到孩子在肚子裡動。」

「醫生不是也說過了嗎?孩子很順利地在成長,不要緊的。」

「可是……我總是感到不安。」

綾音說完低下頭,再度掉下眼淚。

我不忍看到這樣的景象,湊向綾音輕輕握住她的手。

綾音哭著說出過去她無法說出口的心願:

「春人,我想要和這孩子一起活下去。」

「嗯。」

「我有好多事想要做,孩子生下來之後,我要常常抱她,拍很多照片;當她會走路之後,我想要三個人一起到公園散步;我也想一起去遊樂園、去動物園;我想要看著你和孩子一起睡午覺,感受到無比的幸福。」

淚水源源不絕地湧出來,浸濕她的臉頰。

「我想要三個人在一起,一直在一起,我想和你一起守護著孩子的成長,我想給她很多的愛,我想要三個人在一起。」

我緊緊抱住綾音。

「我們三個會永遠在一起。」

「可是我會死掉。」

「你不會死,你不是還活著嗎?」

「可是我會死掉。我現在很害怕……那一天來臨,春人,我好怕,不要讓我變成一個人。讓我永遠跟你在一起。拜托,我不要離開,我們好不容易纔在一起。」

害怕──仔細想想,綾音或許一直把這樣的情感隱藏在心中,冇有對我說出來。此刻她總算毫無掩飾地說出內心話,讓我感到高興。

「我也很害怕,我害怕你離開的那一天來臨,不過我和你現在不是都還活著嗎?」

說到這裡,我注視著雙頰被淚水沾濕的綾音的眼睛。

「直到我們死亡的那一天,我和你都好好地活著吧!孩子生下來之後,你不是有很多事想要做嗎?隻要再等一陣子,加油。如果你覺得受不了,可以像剛剛那樣對我傾訴,我是你的丈夫,我愛你,你可以跟我說任何事。」

疾病、不安與悲傷──綾音麵臨的挑戰太多了。

要獨自扛起這些問題,未免太沉重了。我希望能稍微分擔她的包袱。

到頭來,人類或許無論到哪裡都隻有自己一個人。

但我們是共同生活的夫妻。我們可以跳出自己的框框,兩人一起分擔問題。

這一定就是結婚生活的意義。

綾音說她不想造成我的困擾,但我一再勸她吐露內心的不安或在意的事。

我感覺到透過這樣的過程,我們總算能夠成為真正的夫妻。

.替孩子取名字

抱病生下孩子的沉重壓力,不是外人能夠輕易想像的。

不過藉由逐步說出內心的不安,綾音的心理狀態又恢複了穩定。

雖然似乎是晚了一些,不過從某個階段開始,綾音也感受到胎兒在肚子裡活動。

綾音總算度過心理狀況不穩定的階段,逐漸恢複精神。

「我不想死。」

有一次,她很明確地對我這麼說,讓我感到驚訝。

「嗯,你會活下去。」

我笑著迴應她,她便開心地笑了。

當肚子裡的孩子明顯地開始活動,綾音便每天對孩子打招呼,或是對她說話。

「希望她早點生下來,我好想見到自己的女兒。」

「馬上就可以見到了,差不多也該替她取名字了。」

到了這個時期,胎兒的性彆也大概確定了。

為了積極麵對未來,我們談了幾次要替孩子取什麼名字,並列出了幾個候選名單。

不過這一天,綾音似乎忽然想到什麼,在紙上寫下不在這些名單當中的名字。

這個名字對我們來說代表希望。

「怎麼樣?這個名字很棒吧?因為預產期在秋天,所以原本冇有列在候選當中。」

「嗯……真不知道為什麼先前都冇有想到,不過這個名字實在是太適合了。」

不論看多少次,都覺得女兒的名字非此莫屬,我又說:

「雖然可能很普通,不過這是個好名字。這是代表我們希望的名字。」

綾音露出開心的笑容,對我說:

「因為女兒就是我的希望。」

「你不隻給了她生命,也給了她這麼好的名字。」

「對呀。不過我覺得,不是我們給予她生命,而是我們拜托這孩子接受這個生命。」

不是給予,而是拜托孩子接受。

這或許是身為母親才說得出來的話。

檢查的時間到了,我便走出房間。我在門外看到KEN靠在病房的牆壁。他低著頭,顯露出痛苦的模樣。

「……為什麼不是像我這種老不死的走,而是她要先走?」

我想說些迴應的話,但KEN隻說「我會再來」,然後就走了。

***

為什麼不是我們,而是她?直到現在,我也找不到這個答案。

我有時會想到,如果人生冇有意義,那麼活著與死亡也都冇有意義。

這就等於是人類逕自寄居在這個地球上,發展出高度智力併產生語言,然後喊些戀愛、有意義、無意義這些口號。

由於綾音的死帶來的莫大悲傷,我差點陷入像這樣虛無的漩渦當中。

不過每一次,我都會一再想起綾音所說的話。

──我覺得,不是我們給予她生命,而是我們拜托這孩子接受這個生命。

光是這樣,很奇妙地,我似乎就能肯定這段人生。

而現在,被接受的生命成長了,和我一起看著綾音留下的東西,讓我感到莫名的喜悅。

死前願望清單還冇有結束。

綾音想必無論如何都想要實現的項目,出現在我們眼前。

.告訴孩子,謝謝你生下來

我轉向女兒,看到她目不轉睛地盯著清單,似乎預期到接下來要聽到的內容。

我回想著當時的情景,再度開口。

***

綾音克服身體出現的種種苦痛,迎接預產日。

比預定的日期提前三天在中午時破水,到了傍晚,綾音正式開始陣痛。

她換了衣服,在待產室量體溫和血壓時,我走到房間外麵。

這時,先前聯絡的KEN和正文先生都趕來了。

「幫我把這個交給綾音。」

我看到KEN遞給我的東西,感到很驚訝。

這是祈禱安產的禦守。

「以前我總覺得不好意思向神明祈禱,或是隨身攜帶禦守,不過這次我不想後悔,希望你們能夠連同我們的份得到幸福。」

他似乎是去了外縣著名的神社,特地買了這個禦守回來。

回憶起過去的往事一定讓他感到很痛苦,他卻還是……

想到他替我們做到這個地步,我不禁熱淚盈眶。

「彆這樣,我都已經決定不要再哭了。」

我邊說邊接受禦守,KEN笑著看我收下。

「下次見麵的時候,你也成為爸爸了。」

正文先生這麼說,我便點頭,並向兩人道謝之後回到待產室。

綾音的陣痛雖然不算輕微,不過生產時間卻很短。綾音希望我能夠見證生產,因此我陪伴她前往分娩室,一起握著禦守,在一旁鼓勵她。

「兩位的女兒快要生出來了。」

助產師這麼說,接著……嬰兒誕生的哭聲迴盪在室內。

原本從綾音身體接收氧氣的孩子張開雙肺,自己呼吸。

這是告知我們的女兒誕生的,生命的呐喊。

在醫生和助產師進行處理的期間,我因為太感動而頭暈目眩。

在到達這個瞬間之前,真的發生了許許多多的事。

孩子安全誕生,母女兩人都健康。

我想對這一切表達感謝。

然而,我不能一直沉浸在感動當中。

以僅存的冷靜想到這一點,我轉頭去看綾音。

綾音……閉著雙眼,身體冇有動彈。

我的腦袋有一瞬間變得空白。

「綾音?綾音!」

這時綾音深深地吸入一口氣,然後像喘氣一般大口地呼吸。

她張開眼睛,一臉茫然地看著我。

「我、我……生了嗎?順利生下來了嗎?」

「冇錯,你生下了新生命,你做到了!這是我們的女兒。」

「真的?你是說真的?」

「你聽見了吧?她在自己呼吸。」

不久之後,助產師將處理好的嬰兒帶進來。

「誰要先抱孩子?」

被問到時,我毫不猶豫地表示讓綾音先抱她。

剛出生的孩子被送到躺在床上的綾音胸前。

成為母親的綾音伸手抱住女兒。

這時我看到綾音的眼睛被水覆蓋,淚珠不斷膨脹後湧出,形成一道淚水滑過臉頰。

看到她這樣,我感到心如刀割,無法順利呼吸。

但是我身為綾音的丈夫,必須要催促她。

我必須讓她說出隻有現在才能說的一句話。

「綾音,你不是有話要告訴這孩子嗎?快對她說吧。」

綾音理解到我的用意,說了聲「嗯」,臉孔皺了起來。

她發出嗚咽的聲音,不斷抽泣。

不過她還是說出來了,她朝著自己的孩子說:

「……真的、很謝謝你、生出來……真的、真的……謝謝你。」

接著綾音和剛誕生的新生命一起嚎啕大哭。

接下來的日子裡,我們夫妻和孩子三個人一起生活。

綾音在生完孩子、身體狀況穩定下來之後,總算回到離開許久的家裡。

接下來就是我們親子的時間。

三人一起做了許多的事情,為了在明天死去也不會留下遺憾,我們每天都過得很幸福。

綾音總是笑口常開,孩子似乎也很開心。

「你看這張照片。」

生完孩子之後過了半年,我們在家裡的客廳時,綾音拿照片給我看。

綾音在出院後,買了一台容易使用的相機,拍下各種場景並列印出來。

她拿給我看的照片裡,拍的是女兒和我。這是三個月大的時候拍的。女兒伸出小手,而我則用食指迎接她的手掌。

「這張拍得真好。」

「是啊,我還拍了很多。啊,這張也是我個人很喜歡的照片。」

我們一起瀏覽這半年來綾音拍的照片。

畫麵中心總是會有我們的孩子。

照片裡有時也會出現KEN、YOSHI以及本地的樂團成員。另外還有正文先生。其中有一張,是KEN抱著我們的孩子大哭的照片。

另外還有一家三人合照的照片。

在這些照片中冇有任何死亡的陰影,都是很普通的家庭照片,想必隨處可見。

「我們三人真的去了好多地方。」

我感觸良深地說,綾音立刻迴應:

「還不夠多。」

「什麼?」

「我們今後還要去更多地方,三個人一起嘗試各式各樣的事。」

綾音的笑容太燦爛,讓我幾乎要哭出來。

宣告剩下一年半的生命期限逐漸逼近。

綾音的病情並冇有停止進展,此刻也侵蝕著她的身體。目前隻是藉由服藥勉強維繫生命,她也必須經常去醫院就診。

她大概每一天都痛苦到極點──即便如此,她仍舊保持笑容。

「等到這孩子一歲的時候,我們還要去海邊。聽說到那個階段應該就冇有問題。我想讓她感受海浪。」

還有半年的時間……綾音的性命能夠撐到那時候嗎?

我腦中不禁浮現這樣的問題,但還是努力揮去這個念頭,裝出笑臉迴應:

「嗯,好啊,我們一起去看海吧!三個人一起到那懷唸的海邊。」

在那之後,我們三人也試圖要過著和以往一樣的生活。

暗地裡卻掉過無數次的眼淚。

綾音的病情逐漸加重,後來又無法繼續待在家裡。

她反覆住院與出院,每一次的過程都削弱了她的生命。

生產後過了一年。

我們全家一起來到附近的海邊。

孩子很順利地成長,現在已經能獨自走路了,她在海灘上愉快地和綾音嬉戲。

綾音此時仍舊還活著,關愛並照顧著我們的孩子。

我從遠處眺望在海邊嬉戲的兩人。

綾音發覺到我在看她們,朝著我揮手,女兒也同樣地揮手。

我也朝她們用力揮手。那孩子看了也模仿我,再度使勁地揮手。

看到這樣的景象,綾音也笑了。

這是綾音身體狀況暫時好轉時,展現在我們麵前的,最後的健康姿態。

她說她很幸福。十天後,水嶋綾音離開了人世。

自此之後,她永遠活在我的心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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